第一眼看见汤桦时,我有些吃惊。他超乎想象地年轻,外表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白色短袖T恤扎在蓝色牛仔裤里,身材一点也没有走形,站在我面前的汤桦,就像是一位充满朝气与活力的大学生。如果不是事先看过他的简历,我很难相信他是1959年生人。
是什么让已人到中年的汤桦,依然保持着一脸灿烂而纯真的笑容,丝毫看不出时光走过所留下的痕迹呢?
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手艺人,而“手艺人是要靠手艺吃饭的”
他16岁参加工作,做过机械修理工,18岁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他至今仍保留着双重身份,在大学里,他是传道授业的教授;作为建筑师,他曾经给人打工、与朋友合资创办公司,而现在他成功地经营着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所以,他说自己“不太安分”。
他出过一本书,那个充满想像力的书名是《营造乌托邦》,而他却说:“这是一种悖论,因为,乌托邦是不存在的。能够营造出来的,就不是乌托邦。”
有着学者身份的他,却一点也不学术化,他的一个代表性观点是:建筑师就是工匠。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手艺人,而“手艺人是要靠手艺吃饭的”,所以,除非是到了退休的那一天,否则他不会停止创作。
但是汤桦的名片上只有一个头衔:教授。看来在他所扮演过的众多角色中,这是他非常心仪的一个。1982年从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毕业后,他留校做了助教,教师这个职业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如今,他依然是重庆大学的教授、硕士生导师。目前,他带着五六个研究生,每年还坚持招两到三名研究生。
为什么在经营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的同时,还不肯放弃大学教师的身份呢?汤桦说,一方面是因为学校希望他能继续任教,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希望能经常回到校园。因为,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中,“大学是最后一块净土,如果放弃掉,就会觉得自己太烂了。”所以,至今,他的人事关系还在大学里,这在他所任职的学校里,是唯一的特例。
大学校园对于汤桦来说,也许是现实世界中的乌托邦,但学习和研究了多年的建筑,他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由平面的变成立体的。
1986年研究生毕业后,汤桦来到深圳,成为香港华艺设计顾问(深圳)有限公司的第一批员工。此后,他又回到重庆建筑工程学院位于深圳的分院工作。
2000年,一个机会出现在汤桦面前,一家国营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于是,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合资购买了70%的股份。本来想着这回可以自己当家作主了,谁知30%股权的持有方说话的声音比拥有70%股份的一方还要大。作为建筑师,汤桦更关注的是创作,于是,他选择了“忍”。
就是在这样被动而压抑的环境中,汤桦还是创作了一些好的作品。2000年设计的沈阳建筑大学新校区,在国际性的招标中一举击败了具有国际一流水准的德国GMP,现在回想起来,汤桦的语气中仍然透着几许自豪。
尽管一忍再忍,这个合资的公司在几年以后还是没有能逃脱分道扬镳的命运。2003年,汤桦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作为一个建筑师,他正在逐步接近自己的理想状态。
“建筑师应该是善良的,因为我们要为人们建造遮风挡雨的地方。”
采访中,汤桦对他职业生涯中一些重要转折的时间点总有些模糊不清,他说不喜欢去记一些时间点。对他而言,最刻骨铭心的是1985年夏天他所经历的那一次游历。
“1985年我利用暑假给别人画图,拿到了1000多元的报酬。当时,我每月的工资是50多元,所以,这笔钱对我来说也算不大不小的一笔财富。带着它,我开始了长达3个月的漫游。从重庆南下到海南岛,再从海南岛北上,一直到北京,然后沿着古长城遗迹西进,进入新疆,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当到达新疆喀什时,我身上剩下的钱只够买一张回程的火车票,最后带着一堆方便面回到了重庆。”
“我特别喜欢中国的民居和古建筑,这次游历,让我对人的认识更加深刻。而感触最深的是西北淳朴的民风,完全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那种淳朴至今想起来都会让人流泪。”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西北的那种生活很艰苦,但是他们也生活得很幸福,有着他们独特的艺术和独特的美。简陋的建筑与人文叠加,会产生动人的场景。研究建筑首先要研究生活,我一直主张平民化,平民化的建筑同样应该得到尊重。现在,一说到城中村就是一片指责声,城中村作为民居,为什么没有它生存的地位?”尽管汤桦讲述时的语气显得较为平淡,却让人看到了他心灵深处柔软的那一个点,也让人感受到他是一位性情中人。
汤桦说:“建筑师应该是善良的,因为我们要为人们建造遮风挡雨的地方。”这种信念与汤桦现代主义风格的创作理念正相融合。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理念:“现代主义风格也是一种机器美学,柯布说住宅是居住的机器,每个造型都要从功能出发,要有一定的功能。”所以,在汤桦眼中,“建筑不是雕塑,是产品。从道德的要求来说,建筑师要满足社会共同的理想,而不是个人的标新立异。从技术角度衡量,建筑师做出来的东西要经得起专业标准的考验。”
基于机器美学和功能主义的理念,基于为人们建造遮风挡雨的地方的善良愿望,于是,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汤桦给建筑师的定位是“工匠”,是“手艺人”。
在采访中,汤桦一直下意识地用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各种几何图案,这也许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汤桦的朋友饶小军这样评价他:“汤桦给我的印象始终是一个特立独行、真诚而又执着的‘匠人’。他平时生活中的言谈举止以及在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看法,都具有某种工匠般的特质:勤于劳作,勤于思考。那种匠人所特有的对手头功夫的近乎痴迷自恋的情结,使他对建筑形式手法和构造技巧具有某种敏锐的感觉。”
如今,汤桦的建筑师事务所由成立时的15人发展到了30多人,当记者问他有没有想过脱离设计,从事管理工作,用现有的人脉和知名度去接更多的项目,把公司做大的时候,他态度坚决地说:“不会”。“建筑师是手艺人,应该凭手艺吃饭,不能脱离操作层面的东西。脱离技术去做管理,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
现在他的同龄人中自己动手做设计的已经很少,而这个年龄段的建筑师即将进入创作的最佳时期,因为,随着经验的积累和逐渐成熟,50岁是建筑师的黄金期。但是,汤桦坚信自己不会停止创作,他愿意做一个专业道路上的守望者。
“有一首诗,诗名是‘树林里的两条路’,它的含义是如果你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就无法再踏上另一条,人生是不能比较的。生命的过程就是不断在做选择题,但是有一点我不能不选择,就是做一名建筑师。”汤桦一边说,一边又用铅笔在纸上画着分叉的两条路,“做一个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专业的建筑师。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要去寻找何种关系之间的平衡。但是,只要能放弃一些利益,也就不难做到。”
“我不希望把公司做成大机构,还是喜欢做成事务所的形式,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建筑师,有共同的理想,每年不要做太多的项目,也不必看甲方的脸色,让自己游刃有余地享受较高质量的生活。可以用很多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想法。”这是汤桦理想的生活状态,因为“建筑行业需要一段时间去思考,要有一个合理的工作周期。”但目前要达到这种状态还是很难。
汤桦说,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这种人来说,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始终是存在的。而这种冲突与碰撞,正是他们创造力与行动力的来源。
就像在《营造乌托邦》一书里,汤桦写的:“每个时代都有‘激进’的思想,也就应该有相应的建筑观念,就像‘乌托邦’的观念至今仍然在打动我们、激励我们而成为一种永恒的精神源泉。对未来的感受是在对今天的敏锐感觉基础上的一种积极性放大,尽管有时不被社会和技术所接受,但是今天的现实往往就是昨天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