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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桦 Tang Hua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
深圳汤桦建筑设计事务所有限公司总建筑师
CA 汤老师, 您好。您在40年的执业生涯中经历了中国社会变革和思想变迁, 也可以说您的从业历程恰恰是新中国建筑发展史。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的执业历程。
TH 我个人作为建筑师的经历, 正好是跟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时间段非常吻合。我是 1977 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那个时候全中国就只有 8 所大学有建筑学专业, 也就是我们说的“老八校”“老八路”。我当年考进重庆建筑工程学院(今为重庆大学) 的时候, 已经高中毕业两年了, 当了两年工人, 感觉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能去上大学。但是, 1977年, 那一年我们算是遇到了好运气, 能够有机会上大学。
也很偶然, 因为我并没有把建筑学作为第一选择。当时中国刚刚打开国门, 那几年全中国人民都非常崇敬科学, 是数理化最盛行、 最红的年代。著名的文学家徐迟先生写过一本关于著名数学家陈景润的报告文学叫《哥德巴赫猜想》, 那篇文章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内心激起了对科学、 对现代化、 对未来的这种梦想或者是狂热。那一年我基本上报的专业都是各种各样的物理相关专业, 因为我很喜欢物理。看到有一个叫“建筑学” 的专业, 想到是个“学”, 可能“学” 就是“科学”, 就报了,结果就被建筑学录取了。后来通过本科和研究生的学习, 才算是对建筑学有了一个入门的认识。
本科毕业后我留在学校教书。大家都知道教建筑挺好玩的——作为年轻教师, 跟年轻的同学一起来探讨中国的现代建筑, 或者说是我们当时所理解的现代建筑。
再后来, 研究生毕业后我继续留校任教, 学院派我到深圳参与陈世民大师的一个项目——日本奈良的一个仿古仿唐风的建筑群。那个项目做了一年多以后, 我就继续在深圳从事建筑师的工作。学院把我派过去, 但还有很多教学相关的事情让我继续做, 所以我在学校还保持一种教书的状态。我后来也换了几个做设计的单位工作, 包括中外合资的事务所、 国营设计院、 股份制的设计公司, 最后在2000年左右才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
所以说起来, 从1986年到深圳至今也有将近34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对建筑师来说也就是正常的一个时期。一个建筑项目要做完, 一般都会好几年。因此几十年对一个建筑师来说, 也许就是刚好做完了几个完整的项目的一个阶段和时间过程。一个建筑师要成熟, 或者要形成自己的关于建筑学的一些基本认识, 没有相当的实践经验,也很难形成。所以到我自己做个人事务所的时候, 已经有差不多 20年的工作经验了, 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工作方式是什么, 也就发现了这种工作室或者事务所的方式是最适合自己的。
CA 汤老师长期在一线从事建筑实践, 在建筑师和建筑教师的双重身份中自由转变, 我想这个过程中您一直充满着反思、 矛盾, 也有很多坚守,请您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一下。
TH 刚才谈到由于当时留校教书, 学院派我到深圳参与陈世民大师的一个项目, 所以我整个的人事关系跟学校一直没有中断过, 还保持教师的身份, 中途也断断续续地回学校教书, 也带了很多学生, 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 跟年轻的建筑学子也有很多交流或者是相互切磋、 相互学习。此外, 中国的现代建筑或者现代建筑学, 都是来自于西方——布扎体系或者包豪斯的理性主义。这些理论也好, 实践也好, 都是建立在他们国家的土壤之上, 跟我们中国的土壤还不太一样。因此, 作为老师的我就有这么一个愿景, 想在这方面做些努力。
当作为一名教师面对年轻的同学的时候, 压力其实是非常大的。 一方面同学们都非常活跃,他们的思想可以说是非常前卫的, 因为他们会接触到当下最新的学科信息。 作为老师就必须跟上这个步伐, 要保持先锋性、 保持前沿的思考。 另一方面可能是一个年代的问题, 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我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 总觉得对我们的学科、 对我们的文化有一种使命, 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总觉得有这么一种激情在激励着我们这一代人。
但是总的来讲, 对于我而言, 要明确无误地把我所理解的建筑学传达给同学们, 真是太难了。 所以一直以来我总是感慨, 建筑学没法教,只能学(图1)。 1 包豪斯理性主义影响下的本土建筑思考——贝森集团总部(1998年)
CA 知名建筑评论家、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周榕曾在《彼岸汤桦》 中这样评价您 :在20世纪80年代青年建筑学人竞相幻拟“现代化” 蓝图的寻梦大潮中, 他是逐梦最前、 入梦最深、 画梦最美的第一人。邹晖在《几何的神秘主义》 里对您的评价 :他的建筑形式生长于令人激动的现代主义, 充满了对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历史时代与地域文化的诗意反思与眷顾。“现代表达” 已经成为您创作的关键词, 您是如何理解“现代” 二字的呢?
TH 我们这一代人确实是非常有意思, 比如说刚才谈到20世纪80年代我上大学, 在学校期间,正是整个中国文化思想最活跃的一个年代, 比如那个年代的流行音乐、 绘画、 诗歌等, 都非常特别。当然以今天的眼光来看, 有它幼稚的一些地方, 或者是不太成熟的地方。但你会看到它的核心是那么具有生命力, 那么朝气蓬勃, 那么健康。那个年代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充满了激情, 从全世界来看, 都是如此。我觉得到了今天, 更多的是对20世纪60~80年代的艺术遗产进行不断解释和解读。
在那个年代, 中国的建筑学院也加入了整个历史洪流之中, 所以说按照刚才那个说法来看,当年的中国的建筑学, 对现代建筑的认知也是非常有局限的。虽然是刚刚起步的阶段, 但是也同样充满了活力, 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和生命力。
还有一个维度, 就是对于现代化的憧憬, 因为那个时候中国刚刚从“文革” 的动荡之中走出来, 整个国家都希望实现四个现代化, 由此衍生出来的种种文化和艺术, 同样也有一个向往现代性或者是现代建筑的大趋势。
所以我们那个年代包括我自己的很多作品,都是希望能表达基于本土文化的、 属于中国自己的一种现代建筑学。那个时候有两个极端, 一方面, 因为当时书籍不像现在这么多, 能看到的西方的资料, 基本局限于四位现代建筑的先驱——格罗皮乌斯、 柯布西耶、 赖特、 密斯, 当然还有后来我们知道的路易斯康、 海杜克, 他们都是灯塔一样的人物, 令我们非常崇拜。
另外一方面就是对于本土建筑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情。比如我在重庆念书, 我们会走访重庆的大街小巷。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有一个建筑系永恒的梦之地, 叫磁器口。它是在嘉陵江边的一座小镇, 离重建工非常近, 大概就只有一两公里,大家都会去那写生、 看建筑、 看街道、 看美女。我们对中国自己的乡土建筑或者说传统建筑的遗产, 是非常喜欢或者说是非常热爱的。当我们听说某个乡村里面有一个什么特别的建筑的时候,不管多远都要跑过去看一下。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照相机, 就把这些东西都手绘下来, 包括总图、平面图、 剖面图, 甚至一些局部的做法都记录下来。我记得有一年的夏天, 我们同学杨鹰告诉我和刘家琨, 成都附近有一个叫作黄龙溪的地方,听说是一个保留得很好的古镇。那个时候黄龙溪还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发现的古镇, 非常朴素, 非常安静, 全是原住民, 而且那些建筑很优美, 很乡土, 就像成都平原上林盘里面的房子一样, 只不过这个地方靠着河边, 是一个由水码头发展出来的村镇。当时我们几个人就骑着自行车跑去那里, 看到古镇真是非常喜欢。就在那把看到的画下来, 测绘下来。还采访当地的原住民, 把当地的民居中的一些元素, 运用我们不多的建筑学知识进行分类。比如看到一个天井一样的高空间,我们会讨论它像不像波特曼的共享空间, 把乡土的东西跟我们知道的西方建筑学的理论及其建筑形式进行比较, 有一种融合的感觉。
所谓的现代表达, 在我个人的词典里面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就是刚才谈到的林林总总。首先它是基于本土的, 但又希望它的形式是一种现代技术的形式。我们都知道建筑形式原本是来自于建造技术的, 比如木结构、 石结构、 钢筋混凝土结构、 钢结构, 都是随着材料的不断迭代或者新材料的产生, 相应地产生一系列与之对应的建筑形式。
那么我们在中国应该怎么来表达?这是我一直探讨的问题。我曾经说过, 情绪是古老的,方式是现代的,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说法。我们应该继承历史的文脉, 使用现代的手法(现代的语言) 去表达当下的建筑、 空间及形式。
CA 重庆是您的第二故乡, 也是您建成作品最多的城市之一。您在重庆学习、 成长、 成家立业,完成自己的第一个作品。重庆城市的空间教育对您的创作有哪些影响?
TH 刚才谈到了重庆建筑工程学院, 它是我念书的地方, 也是我留校的地方, 是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的地方, 也是我的第一个作品落地的地方。所以重庆对我的意义不言而喻, 而重庆整个城市的空间也非同寻常(图2)。 2 汤桦参与的在重庆建成的早期作品——重庆沙坪坝工商及建设银行(1989年)
我记得第一次到重庆便是去大学报到, 火车停在菜园坝火车站, 出了站是一个广场, 站在广场往前看, 就是一座山(与山城的名号契合)。当我看到这座山的时候, 我觉得非常震撼, 因为漫山遍野的砖木结构的吊脚楼, 尺度都不大, 沿着山麓铺天盖地地蔓延上去。在吊脚楼里面, 还穿插一些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建筑, 这些建筑大概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 也有 20 世纪 50 年代的, 它们通常都比较高, 大概有七八层, 甚至十几层。在这些建筑里面还有缆车, 这是我在成都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交通工具。顺着山坡有一条长长的轨道, 车厢就在轨道上行走, 最高处的电机把车厢拉上去、 放下来, 如此便可以运输旅客,太有意思了。这是重庆给我的第一印象。
随后我发现重庆有很多令人目瞪口呆的空间, 或者说是我没有体验过的, 让我深受启发的一些空间。而且这种空间根本不是建筑师能够设计出来的, 完全是人们根据千百年的生活经验和智慧, 结合能够掌握的技术和材料, 建造出来的一种他们的生活, 或者生产所需要的空间, 它们宛若天成。这种建筑空间的最大特点就是用最少的技术手段和成本, 来获得最大化的空间效益。
在重庆, 由于不是在平地上而是在一个坡地上建造城市, 而且这个坡的坡度或者走向, 会随时发生一些变化, 所以建筑也会跟随这个地形,产生跌宕起伏、 高低错落, 形成一个非常丰富的立体化的城市风景。这种美是独一无二的, 跟大自然结合得非常密切。所以我觉得重庆对我们的空间教育, 不只是书本上的教育, 是城市本身给人的教育, 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可以说一个城市是最好的建筑学教科书, 无法被取代。
CA 20世纪90年代初期, 国外建筑事务所进军中国建筑市场, 给中国带来先进的设计理念和技术的同时, 也让中国建筑师备受冷落。经历了近 30年的发展, 中国建筑市场的格局几经变化, 您是如何在建筑创作中坚守地域思考与历史传承的?
TH 20世纪80年代我来到深圳, 因为深圳紧靠香港, 所以我能够直接去香港看到很多当年在教科书上的一些建筑, 比如汇丰银行、 中国银行大厦。当时我也接触到了很多国外的建筑师, 他们来到中国做设计, 因此中国的建筑市场也产生了非常有趣的变化。当国外建筑师进入中国的时候, 他们带来了比较正统的现代建筑, 我们当时把它认为是原教旨的西方建筑学。他们所表达出来的东西或是做出来的作品, 让我们深受启发。
当然有非常优秀的职业建筑师, 比如扎哈 · 哈迪德, 她当年的香港顶峰设计竞赛方案让我惊叹不已, 是我喜欢的建筑。但是也有很多我个人感觉和我的想象不完全契合的一些西方建筑师, 这也可能是由于误读造成的。我们都知道在文学和艺术上都有误读。小说家写完一本小说之后, 小说家就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读者。读者在阅读作品的时候, 会把自己的所有知识、 想象力放进这个作品里面进行一次再创作。如果有 1 万个读者, 就有 1 万个新的创造, 这是小说的作家无法代替的一个过程。同样我觉得中国建筑师, 特别是我们学习的那个时期, 在对西方建筑学的学习过程中也是充满了这种误读。我们从那些印刷不太清晰的教科书或者是复印出来的资料中, 看到那些作品的时候, 已经把我们自己的理解放了进去, 或者说把自己对它们的想象放进去了, 至于建筑是不是真的是那个样子, 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已经进行了一次想象和再创造。
这种创造在我今天看来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它使我们这一代人在自己的文化土壤之上, 不自觉地创造出了一种中国现代建筑的形式或风格。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我国在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援建项目。当你置身非洲或者其他一些国家时, 你可以非常明显地分辨出哪些是中国建筑师设计的建筑。反而在中国因为到处都是这些建筑, 所以感觉不到它们的特殊性。但是到了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 中国建筑师设计的作品具有非常强的识别性, 它血脉里就是中国。
CA 建筑本身作为一个工科学科有很多理性的思考以及实际问题的限制, 您是如何在自己的建筑实践中, 做出地域特色的感性回应, 让自己的设计更加融入当地的风景风貌以及人文特色的?
TH 建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学科, 很难用一个其他的语言系统来描述它, 你不能说建筑是一门艺术, 也不能说建筑是一门工程, 或者是一门科学。
建筑就是建筑, 只能用它自己的词汇或者语言系统进行描述, 它只能在自己的框架里面进行一个严谨的建筑学表达。
我比较喜欢这样来做设计。当你面对一个课题或是一个场地时, 首先思考我们最开始的那个起点是什么?我在读研究生时就想写一篇相关的论文, 最初打算写的论文标题叫作《建筑设计的随机性》。我想写一个建筑创作过程中的随机影响, 后来我导师说这个可能没法写, 太难写了,确实是太随机了。
但是后来我还是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特别是对建筑学的原点, 或者是对一个具体项目的原点进行思考。它到底是什么?好像挺复杂的。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是我始终坚信不疑的, 就是场地本身。所以我特别喜欢去看场地, 去感受场地, 进行所谓的现象学层面的观察, 不放过任何细节。这个过程让我在现场感受到很多细微的东西, 这些细节可能在整个设计过程中, 不一定是那么一一对应, 但是它会给人一种整体的氛围或者叫场所的精神。这种精神也会感染今后我想设计的建筑本身。所以我想建筑的基本气质和它的态度, 应该是来自现场, 乃至于地域带给我们的所有信息, 包括风景、 人文、 地貌、 土壤、 植被,等等, 我觉得这些都会影响后来的设计。现场的风景也好, 人文特色也好, 都是人类对当地的自然元素进行了选择以后所产生的结果, 因此这个结果是最正确的。因为这个选择是来自于自然本身, 来自土地本身, 来自场地本身, 也来自在当地生活的原住民本身, 因此它已经被多少年的风风雨雨, 朝朝暮暮, 春夏秋冬等自然的东西检验过, 它就是一个值得让我们去遵循和尊敬的事物,平凡而永恒(图3)。 3 场所的思考——韶关两塘书院暨金石博物馆(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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