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什么在灰烬中留下

**白木碉** · 拓都将军|**白木碉** 发表于 2015-2-19 23:20:22

本帖最后由白木碉于 2015-2-26 18:15 编辑

      看过了《图书馆之恋》之后，我本打算到四楼拿《认识建筑》或《建筑的历史》来读，可当我浏览第一座书架时看到了安藤的《在建筑中发现梦想》，实在无法做到将它放回去来日再读。这是继《安藤忠雄连战连败》《安藤忠雄论建筑》《建筑家安藤忠雄》之后我第一次再读安藤，鉴于最近不断萌生去日本的念头，说不定他真的是我梦想的起点。
      从封面说起。正面是不知哪个建筑的室内，画面上是两面墙和一面屋顶，以及屋顶天窗中素净的天空。矩形天窗乍看之下像是躺在封面上的一张餐巾纸，墙和屋顶是统一的青灰色，封面书名用的是白色楷体大字，整体风格颇像无印良品的海报。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与书名之间的分隔线由于日本字的插入而由横线产生一段手写波动体，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实在是妙手偶得。
      在第一章的《住宅》里，安藤依然用他建筑的原点——住吉的长屋来说事儿，在此之前他还讲述了自己二十多岁游历欧洲的经历。勒·柯布西耶也是24岁的时候展开长达半年的旅行并于晚年发表了《东方游记》。我也24岁了，还没有跨出过国门。问题当然不在于跨出国门，毕竟国内这么丰富的旅游资源都不曾好好利用。且不说好高骛远的天性，就从兴趣上来说，我似乎一向对国内事物——确切说是身边习以为常的事物——缺乏求知欲和感悟力，好像是我面对过于丰富的文化遗产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和距离感，反而总是西方的历史文化使我更容易消化……对于国内的出行，我目前只有两处目标：福州和香港。前者是因为刀叔镜头中那些古朴感人的民居，后者是因为张国荣。从建筑形态来说二者刚好是传统与现代的两个经典，值得体验比较一番。
      接下来安藤以他一贯的对历史事件和潮流的洞见梳理了现代建筑的发展历程，主要讲了几个关键的人物和节点：勒·柯布西耶与他的萨伏伊别墅、阿瓦尔·阿瓦托、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密斯凡·德罗、CSH计划、 1927年斯图加特国际住宅建筑展览会、1932年MOMA“现代建筑：国际展览会”以及1964年MOMA“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展览。
      有意思的是讲萨伏伊别墅时采用的那张插图，是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拍摄的萨伏伊别墅立面照片。且不说由于透视的原因使建筑看起来有些倾斜，也许是拍摄角度过正的问题；特别之处在于构图：画面中萨伏伊别墅“顶天立地”地撑满了图片的上半部，而下半部全是草坪，也许摄影师的意图是为了突出建筑的轻盈感与漂浮感，想让观者更容易感受到一种空灵的境界。可我却难以适应如此构图。试想这样一张图面：令一张图整面充斥着水面以下的海底世界，只在上部边缘留出一条缝露出一只小船的船底。这样的画面让我感到沉重压抑，相反，如果将水平面适当下移，露出足够多的水面以上的星空，那么一派水天相映扁舟其中的开阔景象赫然在目，自有空灵飘逸之感。
      回到正文，从住宅到集合住宅，我们随安藤来到第二章《群聚而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福建土楼的低视角俯视图，照片全面展示了土楼从中庭到外围环居的分布状况，沿直径分布的密密麻麻的屋顶瓦片展示着这里面恢弘的家族生活，非常漂亮。安藤望楼兴叹，视其为“群聚而居”丰富性的思考原点。我没有去过福建，对土楼的印象只限于那些核反应堆似的卫星照片和鸟瞰图。当然“都市实践”的土楼公社另当别论。
      我没有机会经历那种宏大的群居生活，在我成长的小城新乡，上世纪九十年代群居生活的主要形式是棚户区的里弄院子和新型社区的集合住宅。棚户区的住宅单元大都是两三层的小楼，每层通常单进深，总体能容纳三四户人家的样子。所谓的院子其实非常窄小，就是进入大门后通向住宅入口和二层楼梯的过道，刚够停放自行车、摩托车，车辆多的时候过人都要侧着身。院子中唯一的公共设施就是卫生间，除此之外连种一棵树的地方都没有。天气好的时候，本不通畅的院落被搭在扶手上、支架上的洗晒衣被所填满，中午放学回家时院子里有股棉织物被阳光烤糊的味道，那味道在记忆中历久弥香，有种贫穷的温暖。
      十岁那年，妈妈远赴东北闯荡，把我寄养在她的同事梅姨家里，于是便有了我记忆中第一座公寓。那时候新乡的房地产刚刚进入兴建新型社区的首波浪潮，而这座公寓显然属于即将被拍死在沙滩上的那一波，是旧时代的残留物，却收留了新一代如我的成长。它是一座砖混结构的四层板式楼房，看得出来年岁已高，破败的墙身上甚至已经刷上了大小不一的“拆”字。楼房前是一片兼做停车场和广场的空地，空地的一侧又平行于楼房搭建了一排屋子，作为某些住户的仓库或厨房。我现在还记得第一天吃饭的情景：梅姨从楼下喊我们吃饭，于是我和雪儿（梅姨的女儿）从三楼的房间跑下楼梯并穿过广场走到排房的另一侧（排房的入口背对着楼房），进入充满热气的厨房兼餐厅。这是一个五六平米的箱体，四壁糊满了旧报纸以至于我对那房子的材质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那黑白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片倒成了我吃饭时无穷无尽的阅读资源，屋子里放一张餐桌之后刚好留下坐人的空间，坐下后勉强能看清楚墙面上报纸的内容。以我现在的视力想必就是主版最大的标题字也看不清吧！
      楼房内部是一幅真实的的浮世绘：建筑主入口设在中部，进去之后迎面即是两跑楼梯，担负着整座建筑的竖向位移，每一层的住户都要从这步楼梯向两侧展开；楼梯后面是公共浴室和卫生间，负责两边住户日常起居洗漱排泄。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这样的安排——一边忍受着卫生间飘出的刺鼻臭味一边刷牙。难怪有人习惯于端着牙缸儿蹲在楼梯口刷牙，使得早上的楼梯间经常湿漉漉的。每层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并对着两排住户，从自己家跑去伙伴家玩耍需要穿越的距离就是一米多宽的走廊和几毫米厚的门帘。门通常是开着的，拉开帘子后就看见依墙而放的床和对面的电视机，撇开衣柜和桌椅之外，剩下的空地儿也足够我们玩闹了。
      对这座简陋楼房的回忆让我联想起电影《功夫》里面那个卧虎藏龙热闹非凡的“猪笼城寨”，它由一座“U”字形的四层砖混楼房以及它围合的庭院构成。这座筒子楼实在是摩登时代上海底层民众生活状况的经典写照：筒子楼上层是居住的房间，包租婆和二叔公就住在西翼顶层的东南角——无疑是整座公寓中景观和朝向最佳的位置；筒子楼底层是公寓的服务场所，这里有早餐店、洋服店、柴米油盐店（分别蛰伏着三位武林高手），还有理发店、凉茶店、修表店和公共浴室等等，应有尽有；而庭院中设有供水设备，人们排队接水洗漱，无处不在的晾衣架，孩子在空地上弄堂里奔跑嬉戏，谁家的猪和鸡在地上吃食……
      有人这样形容这座充满故事的建筑：猪笼城寨的土楼是一个半包围的形状，好像安全温暖的子宫，也似音乐天使，外面是已经残酷乏味到充满电车路人斧头仇杀的无趣世界，猪笼城寨却依旧可以保持着生机勃勃的童真。隔壁的三姑六婆是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这不正是我们孩童时代深信不疑的幻想吗。当星仔告别了相信乞丐的秘籍里可以容纳绝世武功的年代，被残酷生存法则覆盖着的成人世界逐渐同化，却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猪笼城寨，目睹了曾经心目中的神奇世界被还原，怎会不受到深深的触动。这是怎样的救赎，就象婴儿回到子宫，被污染了的麻木灵魂获得洗涤和重生。
      电影里最后那座无辜的筒子楼被邪恶的蛤蟆功和正义的如来神掌打得它妈都认不出来了，我儿时生活过的那座旧楼也早已在时光的脚步下飞灰烟灭，被又一座新生公寓所取代。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北京的胡同日以继夜地消失，西安的城墙岌岌可危，福州的古厝朝不保夕……我们很多人，匆匆忙忙中把城市记忆卖给了开发商，迷迷糊糊地成了地方政府展示野心和愚昧的帮凶，却不记得梁思成对古都新城的苦心规划，听不见华新民承担几代人捍卫家园的呐喊，看不到小飞刀的刀用生命拍出的对老房子的热爱……
      狂飙突进的城市发展并非我们个人力量可以左右，人们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希望越过越好——无可厚非，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一起分享记忆，试图用图片和文字去留住昔日的一颦一笑，掩盖那断壁残垣下的悲哀。当然只是感性地留恋逝去的事物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可是就像铃木博之说的那样：甚至无法用湿润的目光凝望充满感性的街道的人，你又能指望他什么呢？
      高中在一中老校区住校，周末没课的时候我常常到操场上散步，操场看台西边就是一大片废墟，那边竟是些断壁残垣，旁边还孤零零的支楞着一个小院子。想必这片地方是学校把旧建筑推倒之后还没来得及盖上新的，就这么先撂那儿不管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学生们很少过去，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注意到校园一角有这么一个场所笃定地尖叫着。
      同样被学生们熟视无睹的还有一个捡破烂儿的大叔，个子不高，很壮，头圆圆的，满脸胡渣，衣衫褴褛，总是扛着一个撑得很满的大麻袋，里面装满了捡来的水瓶之类的废品。他永远是一个人在校园里出现又消失，我在跟他交谈之前，从没有想过把他和那个院子联系起来。有一次我在看台后面走着，看到他正蹲在墙边，地上吊着一个不锈钢小盆子，盆子里是水和鸡蛋，盆子下面生者一小撮柴火——他正在煮鸡蛋。这可引起了我的极大的兴趣，于是在那里和他攀谈起来。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大概是：他原是学校校工厂的工人，后来工厂没了，工人们都失业了，他因为不满意学校的补偿，于是成了唯一的一个钉子户，一直在学校待到今天。他有一个儿子，已经上大学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才突然有了神采。后来鸡蛋煮好了，他连馒头都没就，就干把那三个鸡蛋一个接一个吃了。我当时还没见过这样能吃的，他只是笑笑说，干活累，吃饱了才有劲儿。
      今天那个地方想必已经被房地产或是学校重新利用起来了，也不知道那个大叔怎么样了。翻翻日记，还能看到零八年第一次站在看台顶上注视那边时的记述：
      远处西边几座矮矮的居民楼在阳光下静默地睡着，身旁的瓦房似乎睡得更甜，喃喃的梦呓化作缕缕青烟，回到属于它们的天上。篮球场上矗立着几排高扬，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玩耍的孩子们。也许咚咚的球声已成了他们最习以为常的音乐，球进时，它们也高兴地甩甩头发。在我前方不远的下面是一个安静的小院子，我又开始俯视——看树的时候是需要仰视的——一大簇粉色的樱花跳进我的眼球，这簇樱花正随着它们的小树轻轻地摇摆。这棵小树原来是长在一个院子里的——一个安静的小院子，并没有出现人烟，只是院中挂着的衣服在默默地诉说着生活……
      什么时候，我已下了台阶，该回去了。然而从看台后面出来，却又遇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本已过去，却又折了回来——没有任何明晰的理由，我就是想，我就过去了。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如此清醒的认识到：在这干净漂亮的校园里，在这崭新高大的看台背后，在这平日里人声鼎沸的操场旁边，还存在着这样一座孤岛，存在着这样一些残破的记忆，日复一日地躺在这里。
      我选择了这条小路——这分明就是要我走的。

      废墟沉默着
      残破的墙壁，桌椅
      垃圾  多少年以前的记忆
      碎石的小路  高高的
      凸起的地基  两座
      相望的断梯  和空气
      古老的房子  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小路的尽头  不必
      碎石杂物上的另一条路
      无数条路  都在心里
      只在心里  礼堂
      曾经的辉煌
      空空荡荡  只留下回响
      只留下冥想
      万年的召唤  你在这里
      等谁？

      还好我还拥有些许情感，那些时光的记忆成了我生命中无比珍贵的礼物。正如星仔在《功夫》结尾放飞的那朵暗器之花：没有邪恶的事物，邪恶的是人们对待事物的态度。
      总有什么在灰烬中留下，总有什么在宽恕中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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